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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中至陽,離中至陰。”
網易雲音樂:遺忘島室內樂團
(我只是一個寫曲子的)

【原創科幻】邊境

「在此記錄我所見到的世界們。我不指望有誰能夠理解或僅僅是看懂,但如果這些記錄能夠給誰帶來寬慰,我將不甚榮幸。」

1.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樣走到這個地方的了。
        他只記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沒有停歇過。 沿途的風景一直在變化,從葳蕤的簇葉叢生到蕭瑟的枯枝,從波光粼粼的海岸到寂寥的雪原。 他沒有感覺到溫度的變化,也絲毫不覺得疲憊。 叢林間彌漫著淺海的氣息,霜雪中氤氳著菊科植物的芬芳。 他行走在湖面上,如同行走在鏡面之上。 行過之處水面上留下細碎的草葉,道旁忽而升起形如松柏,如樓房的水柱,忽而又消逝,整個湖面卻沒有絲毫的波動。
        夕陽已經在天幕中暈染了很久,也許只有幾小時,也許有好幾天了。 那片絢爛的色彩一直在他的正前方,如同彼時的寧靜一般,可望而不可及,他試過奔跑,試過眺望,但都無濟於事。 經行之處的雲落了下來,融化在湖水之中,把過往的路一併抹去了。
        現在的他,無路可退。
        一棵水杉突兀地出現在了視野之中。 他趕緊奔向它。
        那是一顆不合常理的植物,粗大的樹幹蜷曲的分支,高聳入雲,完全不符合他在植物學上對水杉的認知。 但在這裡,這是他所能見到的唯一一個活物了。
        這裡是邊境。 水杉抖落的一串密碼說到。
       「邊境? 什麼邊境? 」他不加思索地問道。
        世界的邊境。 你所在參考系中時間的邊境。 認知的邊境。 水杉又抖落一串密碼。
       「為什麼會有邊境? 我是說,邊境究竟是什麼? 這裡的物理定律和生物形態與任何世界都不一樣。 完全不符合邏輯呀。 」
       有世界就有邊境。 水杉隨風擺動——不對啊,這裡哪來的風!
        邊境是世界交錯的地方。 你從哪裡來,它就帶你逃出那個地方。
      「回不去了嗎? 」
        並不。 你可以回去,但是概率很小,就好像拋出散落的碎玻璃再重新構成圓底燒瓶一樣。 熵增原理在這裡依然適用。 現在我們都擴散在了邊境裡面。
       「熵增原理? 這不是我所離開的那個世界中的物理定律嗎? 」
        是的。 邊境是世界交錯的地方,這裡的物理定律和任何世界都不一樣。 不是每一個常數的設定都一樣。 但是也不是每個世界的任何物理定律在這裡都不適用。
        他沉默下來,周遭沒有一點聲音。
       「我現在該怎麼辦? 」
        行走。 一直走下去。 或者找到一個世界,留下來,直到你再次離開。
        「一直走嗎? 」
         一直走,直到永遠。 邊境是沒有盡頭的。
        「找得到嗎? 」
        你已經錯過很多了。 記得你經過的那片海嗎? 朝汐的規律很容易吸引住你,但是你有沒有留意到海岸線上的貝殼是怎麼運動的?
      「被捲入海浪裡面。 」
        意思是希望行者留下。 還有雪原上的晶體,那不是冰晶,是一種六面體結構的晶體。 你明白吧? 那片落盡了葉子的樹林,樹枝在穹頂之下的分形維數是多少?
        「2.68」他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對分形幾何那麼敏銳過。 「也就是說,他們都在嘗試著用自己認為我能明白的方式留住我,是麼? 」
        是的,你知道的,但是你放棄了。 實際上你自己也不想留下來,不是嗎? 那裡不是屬於你的世界,太喧鬧了,正如你所離開的那個世界。 其實你也並不想回去。 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嗎?
       「不記得了。 我甚至再也無法區分是否希望在某個世界留下了。 」
        你當然不知道了,連自己也感知不到了。 你所能感覺到的只有自己意識的存在。 在你走出的那個世界裡面,你已經死了。 你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死的,甚至把一切的感性記憶忘得一乾二淨。
        水面忽然在他的身邊升起,形成一個籠子般的大氣泡,將他罩在裡面。 他下意識地低下頭,卻發現風衣被斷裂的肋骨刺破,久違地又浸滿鮮血。 痛得可怕。 他隱約想起了那些往事,仿佛是隔著水面的呼喚。 他想起了失眠的夜晚,疲倦地在實驗室的掙扎,還有他們,親吻著並狠狠地擊碎了他。
        水籠落了下去,傷口消失了,那些記憶也更模糊了。
       「一個重現那個世界物理學定律的小把戲? 」
        你也知道了吧,你在那個世界裡面有多孤獨,現在就有多平靜。 你的心裡裝不下一點與自己相悖的東西,而之前經過的那些世界裡面也有這些因素的存在,你當然不願意留下。 但是它們也很敏銳地感知到了,所以才會那麼努力地讓你留下。
       「既然如此,為什麼非要讓我留下呢? 」
        收納能量。 新成員的加入是一種能量的注入,有利於世界在邊境中的進化與生存。 但是這裡是屬於你的世界的邊境,你終歸會找到那個合適自己的世界。
       「屬於我的世界的邊境? 這麼說還有一個廣義上的邊境? 」
        一個你永遠也走不到的地方。 那裡人來人往,喧鬧紛繁,幾乎所有人最終都會走到那裡——但是你不會。 你走了這條路,來到的這個邊境與他們不在同一個時空。
        「前面會有什麼? 」
        如果這個邊境有名字的話,它應該被稱為孤獨的終極。 去吧,往前走。 你沒法回頭。

        身後的雲被下沉夕陽染成金紅色,沉入身後的湖面之下。 向後眺望,一切都成了虛無。 前方的遠處逐漸開始出現星幕,那是記憶的余溫。 他繼續向前行走,內心仿佛這湖面一般,沒有一絲波瀾。
        遠方的天際線出現了落盡了葉的樹林。 一座孤島。 他走了過去。
       「有什麼我能幫助你的? 」戍邊者說。
       「我不知道。 我沒有目的地。 如果我暫住此地會怎麼樣? 」
       「不會怎麼樣。 這裡很冷,很寂寞。 」
       「好的,謝謝你。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他繼續前行,與戍邊者揮手致意。
       漸行漸遠,他感覺戍邊者的容顏逐漸模糊,甚至記不得它究竟是什麼了。
       行者微微一笑。 「就是這裡了。 」

       
2.
       「今天的實驗就到這裏吧。」
        行者關掉了顯微鏡,從同伴的身後圓潤地溜出了實驗室。他看了看懷錶,大概是夜晚十一點半。
        他不喜歡喧囂的夜晚,哪怕是和擬南芥共處的情形。喧囂是混沌的表象。唯有夜深人靜時,他才能脫離混亂的煩擾,在寂寞中愈傷。
        實驗室的外面是一片不小的樹林,在喧鬧的都市中算是罕見了。行者習慣性地繞過其他學生的歡笑,悄悄地鉆了進去,像平常一樣。
        那是裸子植物的國度,其中夾雜著些許薔薇和木樨。高大的松柏總是給人一種居住著精靈的感覺,彷彿它們自己就是一個獨立的世界。他隱約能聽見側柏奔放枝葉間的笑聲,還有雪松高處傳來的竊竊私語。冬季的深處會有圓溜溜的鴉科動物在這裏駐足尋找食物,在枯枝敗葉上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但是在深夜裏,他們也都銷聲匿跡了,剩下的只是寒風輕聲的吟詠。
        行者太熟悉那些聲音了,那是伴隨他度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的音樂。他並沒有停下來去仔細聆聽。越是潛入樹林的深處,那些松柏就越是高大茂密,彷彿進入了另一個深不可測的世界。他抬起頭,試圖從松針之間尋找夜空中的獵戶座,但是失敗了。
        沒有光。
        刺骨的迷惑。行者完全不記得這片樹林本來的模樣了。記憶中的林子沒有那麽大,也沒有這麽茂密。今年春天來這裏的時候,遍地都是堇菜的紫花和蒿子,還有側柏到處散落的小孢子葉球。他記得午後的陽光瀉在手背上的溫度,融化了皮膚上那層蒼白的霜。還有同伴們討論問題時自己尋找松子的寂寞感。那是來自心靈深處的寂寞,一種寧靜的愉悅。他記得他們呼喚著自己的名字,想要讓他加入到討論中來,但傳入耳中的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遙遠的世界,他無力應答。
        冬天。行者喜歡這裏的冬天,安寧而不蕭瑟。也許再過幾天這城市就會迎來初雪,也許再過幾個月春天就會歸來。他不願多慮。
        雪啊,由它下吧。
        行者在樹林中摸索著前行,過去一天的記憶一條條地遺失在了經行松柏的針葉鱗葉上,由寒風吹散。
        今天、昨天、前天......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經歷過什麼了。也許他一直在同自己做抗爭,或是一直在躲避著什麼,但那都不重要了。他一直在前行,感覺不到疲憊與寒冷,光響從未如此清晰透徹地進入過他的意識。不知是誰在深處吟唱著古老的歌,彷彿在訴說著它們自己世界的故事,一些沒有人可以聽得懂的故事。但是於行者而言,只有一句話:走吧,不要回頭!
        往事越來越模糊不清,一切的經歷都凍結褪色,凝固成無法辨認的永恆。行者經過了最後一棵青杄,前方出現的是一片落盡了葉的高大被子植物,渲染著寒冬的氣息。天空中出現了一縷微光,或許是黎明的徵兆。他嗅到了身邊世界拓撲結構的變化。
       「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世界嗎?」

        他們傳言昨天晚上的實驗室樓出了事故。
        監控說有學生大概是身體太虛弱,實驗結束後失足從高層跌落到了一樓,不偏不倚落到了扶手上。
        那學生像是失了痛覺一般,站起來面不改色地走進了旁邊的樹林裏,不見了蹤影,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他的老師發現。
        那個白淨文弱的男孩子已經死了,手中拿著活頁筆記本,碎裂的肋骨刺破了黑色風衣,染血的白襯衣和笑容一起凍結在嚴寒中。
        他不知道自己曾在筆記本中鄭重記錄下的理論和思維片段會被人肆無忌憚地吞噬、批判,也不知道自己會被人以這樣洞悉或是幸災樂禍的眼神看著。若是在過去,他一定會羞怯或是隱藏怒火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痕跡會這麽快地被抹消,自己的庫存會那麽快地被共處一室的同伴們掠奪一空。
         他們的記憶中只有他的孤僻和迷離,幾乎誰也不會記得他的善良和溫柔。
        至少他不會再被指責或恥笑了,不會再被欲火狂傲者束縛,也不會被不能承受的重量壓抑得無法喘息了。

       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行走。在槐樹林的某個方向,黎明的光刺痛著他的感知,幻化作不可名狀的喜悅。
       行者繼續向某個方向前行,隱約像是在期待著前方不可預知的光影。

       
       

3.
        行者感覺自己一直在前往孤岛的中心。冰雪在消融,反射著來自天空的光。空氣是那麽清澈,地面上彷彿有什麽東西在盤旋上升,無聲無息地溶解在了半空中。
        彷彿是他離開的世界中春回大地的景象。
        星幕褪去的時候,清澈的光將天幕渲染成了一種透明的亮色,零零散散地從樹枝間抖落下來。遍地盛開著不知名的野花,在微風中輕輕地顫抖著。時而有鳥過來尋找著什麼,逗留片刻就飛去了。樹上的葉芽慵懶地伸展著,彷彿是初次識得這光影。
         行者習慣性地撿起地上一根很長的樹枝。沒有芽鱗痕。這是一個與他所離開的世界完全不一樣的地方。
        「這裏很冷,很寂寞。」思緒中飄蕩的一直是這一句話。行者環顧四周,卻感到像是有生命的微光灼燒著他的感知。清風拂過叢林,發出的溫柔的聲音,和著春的生息一併向行者湧動而去。那聲音悠遠恍惚,彷彿是來自遙不可及之處,但於行者聽來卻是如此的真切,從未有過的真實感。
        難道是騙了我嗎?這人究竟是誰呢?
        也許是戍邊者,也許是行道之人,但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行者早已不記得說過那句話的誰是什麼模樣的了。
         等等,行道之人?
         前方出現的是一條路。向路的兩頭望去,有一些低矮的房屋群。那是鏈接著一個小鎮兩部分的道路。有人的影子在道路中若隱若現,急匆匆地過去了。奇怪了,剛纔還沒有見到這路和這樣的行人呢。
        行者越發感到奇怪,索性鼓起勇氣向行道之人詢問起來。他正準備靠近一個人影,卻發現那人影逐漸模糊起來,直到無法辨別究竟是否人類,最後索性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有些無奈,轉向另一個人影。奈何這次人影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似乎這裏的人影都是不存在的,也許那小鎮亦如是。
        行者轉過身,穿過那條路,沿著原來的方向繼續走去了,心中沒有一絲失落或是解脫。這是一個有著自己定律的世界,和任何地方都不一樣了。
         走過一片盛開著白色鳶尾花的空地,道路被兩側蔓延來的碩大葉片遮擋住了。行者停了下來。背後的鳶尾花似乎被風吹拂著,全都指向了他所離開的空間。他記起水杉的話,移開了視線,跨過第一片葉子,沒有再回頭。
        上方的迷霧開始消散,就好像是觀測過後波函數的坍縮一般,天空的光線被那一片碩大的黃色頭狀花序渲染得異常熱烈。時而有成熟的瘦果被無法感知的風裹挾著四處遊蕩。行者追逐著飄飛的果實,穿梭在這一片巨大的苦蕒菜森林中,彷彿在試圖逃離什麼。
        果實突然爆裂開來,像是肥皂泡一樣,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那片苦蕒菜的森林也逐漸隱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方那一條蜿蜒曲折的裂谷,深不見底,隱約可以望見彼端的平原。那裏似乎有一些影子在飄搖。
         天幕中的光變得濃密,像是午後的曠野上所能見到的那種。行者向裂谷中走去,卻直接抵達了另一側。
        背後那一片高大的苦蕒菜森林恢復了記憶中正常的規模。在它們的中間有一個路標,也許已經被遺忘了很久了,因為上面的顏色已經褪去,就連木質結構也被腐蝕去了一部分,所指的方向也只是大致可以辨別——那是陽光沉睡的地方。空地上有苔蘚開始生長,然後變形,變得無法辨別,成了蕨,枯萎,歸於虛無,就像行者的思緒一般。
        不要與這個世界中的任何人交流。
        「為什麼?」行者企圖尋找這條信息的來源。
         你看得到我。在你的視野之下。
         行者看了看身下的地面,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地面,而是一棵銀杏樹的樹幹。他所前往的方向並沒有指向陽光沉睡之地,而是環繞著樹幹的圓環。他轉過身,沿著樹幹回到了地面——可這真的是地面嗎?
          他打量著這顆銀杏樹。這與他記憶中的任何銀杏樹都不太一樣。葉片有好幾處縱深裂,果也小了很多——像是他記憶中原始的義馬銀杏,在他離開的那個世界中,它們已經消失很久很久了。
       「真是抱歉,可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蟲洞。在這個世界裏面穿行,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蟲洞了。你看不見也感受不到,也不會知道它們另一端鏈接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那麽大尺度的蟲洞,怎麼能存活下來?」
        是這個世界的時空結構決定的。它有屬於它自己的卡-丘流形。銀杏的葉子隨著不存在的風移動著,投過的光將信息印在行者的認知上。
         行者沉默片刻。這裏很安靜,除了剛甦醒慵懶的陽光和銀杏樹,行者什麼也感知不到。那陽光彷彿也是某種生命的氣息,想要向他傳達什麼訊息。
        你所看到一切的花草樹木,全是你對自己所離開的世界記憶的投射。這個世界裏面空蕩蕩的,除了時空以外什麼也沒有。來者攜帶了什麼,它就體現為什麼,就像是記憶與靈魂本質的放映室。
        「那些人影呢?」
        什麼都沒有。在你的記憶中,你所離開的世界里有一些同伴。那只是記憶中他們的形態與影子而已,並不存在交流的可能性,因為他們不在這裏。不要與這世界中的任何人交流,因為與一個靈魂在記憶中的投影是不可能交流的。
        「我在這個世界裏第一個交流的對象又是誰呢?」行者記起了那句話。
         這裏很冷,很寂寞。那是他來到這裏后得到的第二條信息,但傳遞信息者已經徹底從記憶中隱去了。他沒有被欺騙。他只是沒有看到這裏的本質。
         戍邊者嗎?它只是負責向詢問情況的來者反映這個世界信息的程序。銀杏落下一片葉。
        周圍的未知散開了些許,露出了曠野的一角。
        「我現在該往何處去呢?」
        往前走,不要回頭。這不是真正屬於你的那個世界。一路向前走,按照你所想的方向。穿過這一片曠野之後會有一片針葉林,針葉林那一端就是海。海面有很大的風浪,不要管它。儘管往前走,你不會沉入海底的。出了這個世界後,你會抵達邊境。你總有機會遇到水杉,它會告訴你怎麽做。
       「我見過水杉。」這段記憶是如此的清晰,彷彿方纔發生過一樣。「它讓我向前走,一直走下去,直到永遠——如果沒有找到屬於我自己的世界的話。」
        在沒有找到那樣的世界之前,你所經歷著的就是永遠,因為邊境沒有時間的定義。你所感知到的時間只是認知的幻覺。不過,你會找到的。同一個靈魂不可能同時居住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你明白吧。
        「也就是說,當我真正找到那個屬於我的世界時,在我離開的世界中我就宣告死亡了。是這樣嗎?」
        是的。你的意識——包括靈魂與認知——和那個世界中你的大腦中的點陣集是同胚的。當你在經歷永遠的時候,你的意識會與大腦產生一個映射,與起始點的距離可以簡單解釋成f(n)=1-1/2ⁿ
        「阿基裏斯追龜悖論嗎?」
        沒錯。這就是那些意識作為自變量,與作為因變量的時間經歷的關係,在那個世界中,可以通過監測腦電波實現對你在另一世界中經歷的觀測。但隨著腦死亡的靠近,那些腦電波的組分元素並不會改變,而是開始失常紊亂,以至於觀測的人無法解密你的真正經歷。他所看到的雖然在邏輯上可以稱為合理,但與你所真正經歷的——就像你在這裏所遭遇的一切——完全不是一碼事。
        行者沒有再說些什麼。天幕中的光又沉鬱濃厚了些,在陽光沉睡之處泛起了金紅色的浪。曠野上的未知又散去了些許,遠處的針葉林若隱若現。行者告別了銀杏,又折返回來。這是他離開那個世界後第一次這麽做。
        「你在這個世界中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存在?又是怎麼知道水杉的?」
        我是這個世界的起始点。這個世界就是從我這裏開始它的不對稱延展的。我見證著它的發展,洞悉它的一切。別了,旅行者,後會無期。孤獨的靈魂遇到的是古老的基因。

        行者循著銀杏的指引,穿過曠野和針葉林,抵達了海岸。
        海水的感覺很溫柔,就像是獨自一人晴朗的下午。行者沒有遊離在海面上或是行走在海底的地面,而是那樣懸浮在海水之中,直到將他徹底淹沒。那已經不是同一個世界了。
       

4.
       「交給我們處理吧。」那青年說。
        回到實驗室,他很熟練地剖開死者枕骨大孔的下方,從那兒取出了一片黑色的東西。
       「這就是我說的那個,腦電波採集器。」青年淡淡地說,「它可以記錄死者腦死亡之前所產生的所有腦電波。我們所需要做的,就是將它存儲的數據導入計算機,然後破譯。」
       「前輩,這就是我們兩年來進行的那項研究的成品?」另一個年輕人問道。
        青年冷冷地點點頭。
       「我們要好好感謝一下這位朋友。」他指了指實驗臺上的死者,「要是沒有他的話,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測試的機會呢。」
         年輕人順著前輩所指的方向看去。「這不是我們實驗室沒多久前新來的小學弟嗎?」
       「正是他。怎麽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記憶中的他是一個比較平和的人,從不會與誰產生矛盾,只是比較迷離,似乎一直在另一個世界裏神遊。年輕人一直不明白前輩為什麼要收一個整天研究植物的外院小孩子來自己這個神經心理學的實驗室,直到有一天和他聊了兩句,才知道他早都學過一些相關的內容。
        年輕人對這新來的孩子印象不差,算是溫和知禮,思想也比較有趣。而且再怎麼說,和自己是一個學院的,也應該相互照應一下。
         「像這種書呆子,」前輩嘴角微微上揚,指了指死者,「就算被人做了手腳,也發現不了什麼東西的。你看他前一周有什麼異常嗎?」
        「沒有啊......什麼?難道說你......」
         「沒錯,微型採集器是一周前植入的。像他這種思想那麽奇葩還沒什麼防備心的傢伙,真是不可多得的實驗材料。」

        「你真的願意讓我在這個實驗室嗎......」穿著黑色風衣的孩子問。
        「我們需要你進行一項很重要的研究任務。」青年邀請他進來,「坐下來慢慢說吧。喝點水嗎?」
        穿著黑色風衣的孩子很拘謹地道了謝,出於禮貌喝了些水。「您是說......可以解釋意識的本質什麼的......不,那個什麼粒子論......抱歉,我是說,你們的那個探測器?」
        青年露出了連對方這麽敏感的人都無法察覺的壞笑。「最後一項。」
      「好啊。我覺得可以......」那孩子話音未落便昏了過去。
        青年把那孩子安置到實驗臺上,從身後找出了手術刀和針線,按照既定計劃沿皮膚文理從枕骨大孔下方將採集器植入,在頭皮下特定位置植入一些電極,用藥物降低那一部分神經的敏感程度,然後縫合。過一會兒以後,線會與皮膚融合,幾乎看不出來任何痕跡。
        很完美。青年這麽想著。他扯下那孩子的領帶,想象著撕咬鎖骨時的感覺。這種白淨文弱的小孩子真是太能激發內心深處的毀滅慾了——順勢解開他的釦子,用手術刀在他原本交錯的疤痕上劃過血痕,然後吸走。
       青年怕那孩子發現更多,沒敢再多做什麼——如果將強烈的毀滅慾強扭成性慾不算的話。

       「所以那天晚上我把他從那裏推下去的時候,可以說這是我整個課題中最快樂的時候。」前輩冷冷地說。
       「之後呢?你怎麼和他說的?」年輕人在背後捏緊了拳頭。
        「很簡單。他問我剛剛發生了什麼。我就回答說,你剛纔昏了過去,也許是因為低血糖或者失眠,中途半醒的時候一直在自殘,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他就說,沒有什麼,也許吧,謝謝關心。然後就告辭了。真的,我嚴重懷疑他有精神分裂症......」
        「畜牲!」年輕人突然怒吼道,「我們這哪裏是實驗室了,簡直是731啊!拿人的性命當玩具!你還配得上研究員的稱呼嗎?!」
       「實驗室是我的。你要是不樂意陪我玩,就滾蛋好了。」前輩輕蔑地說。
        年輕人轉身就去了。沒出几步,就倒在了門口。前輩走上前去:「絕對,不允許,有任何洩密著。至於你,我沒那麽多興趣陪你玩。也許嘗試光遺傳技術的機會到了吧。」

        青年獨自一人盯著顯示屏。死者的腦電波記錄雖然與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完全不符合,但似乎也完全無法破譯。就連進行了內容分離以後進行解讀,也只有幾條是可以解讀的。它們像三明治一樣重疊在一起,一層覆蓋著一層,彼此間有稀疏的聯繫或是沒有任何聯繫,從對現實正在發生的事情的思考一直到破譯後無法理解的內容。
-我看到了水杉,在前面很遠很遠的地方。根本沒法觸及。(在深夜寫樂譜的時候)
-這裏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就像是行走在虛無中一樣。(上課的時候)
-有星星從水下面浮上来。天空最高處是草地,船下面是雲。可是我什麼也看不清。(討論的時候)

      「瘋子!」青年為自己找到標本的非正常思維感到懊惱。他看了一眼實驗臺上的死者,像是剛死去一般,只是身體的溫度還像窗外寒冬一般。他再沒有能力克制那種毀滅慾了。
        青年把記錄調到了幾小時以前。
-從實驗室出來,腦電波記錄正常。
-墜落的過程以及走去樹林,正常。
-死亡的過程,一切正常。
        但臨死前的那一大段記錄,怎麼也破不能解釋。沒有既定的回溯人生,也沒有漂移在上空看著身體步入死亡的內容,全是瘋子的胡言亂語。無法理解的信息交織疊加在一起,像是震耳欲聾的交響,讓他感到無比的狂躁。
-空蕩蕩的黑板,有人砍下一棵桫欏,印上了土壤的靈魂。
-那是在考試的時候彈奏的風鈴,它結了果實,吃掉了天上的風
-有金色的湖面,下面是金屬的魚在熔鍊它的孢子。
——最後一條:我在水杉那裏,等你。

      「你—是—故—意—整—我—嗎!!!」青年憤怒地咆哮。他從肋骨碎裂處將手伸進死者的體內,扯出心臟撕碎。「這就意味著,我們之前所有的理論都是錯的!究竟是我們錯了,還是因為你是個例外啊!」

      「下一個試驗品,會是誰呢?」

5.      
          液氧的湖泊上有一葉孤舟,或者說,是一整塊冰。有氫焰在周遭燃燒著,躍動著藍色的光芒,那是穹頂之下唯一的光源。生成的水很快凝結,沉入湖面之下。
       這是另一個世界嗎?行者思考著,卻看不到任何可能是戍邊者的影子。也許這只是通往邊境的另一條路吧。
        他踏上冰船的時候,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這樣做。有不知如何生出的波浪輕柔地將冰船挪向某一個方向,氫焰幽藍的光斑駁地碎裂在湖面上,隨著波浪搖曳。
        湖中有冰山,構成一個個孤立的島嶼,也許是燃盡氫焰的積累。冰船移動的方向,似乎存在著什麼磁場。一個有序的世界,正如他所離開之處。
       行者隱約感覺到四周的一切都開始褪色。厚重的黑暗逐漸被稀釋,氫焰明亮的光也消融殆盡。冰船開始劇烈顫抖,上方的空間中出現墨色的軌跡,與下方鏡面上的漩渦自成一體。鏡面上除了漩渦所在之處都異常平靜,沒有絲毫的波動。漩渦撕扯著正在瓦解的冰船,想要將它吞噬。
        行者跳下冰船,落到了漩渦的事件視界之外鏡面般的湖面上。天幕中暈染著明亮的光,經行之處有雲落下,像棉花糖一般溶解在了湖中,一切又恢復為未知。
        那是行者所熟悉的邊境。
        光明一直在遠方靜候著什麼。行者逆漩渦的方向而去,行走在平靜之中,不抱有一絲希望能夠遇到一個世界或是水杉。
        湖面是星幕的歸宿。所行之處的下方是佈滿繁星的夜色,與上空明如晨曦的光景毫無干擾,彷彿是兩個不同的時空,隔著一道無形的牆,無法觸及的距離。
        他看著湖面下的星幕。來時的路上落入湖面下有部分未溶解的雲,像是魚一樣遊過來,在繁星間徜徉著。有時聚成了一群,往一個統一的方向去了。行者尾隨而去,儘管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
         湖面下的景色在某一節點處消散了。這裏有一些小世界,像是在表達著什麼友好的問候。行者沒有太多地留意,向著光芒聚集之處走去了。
        光的聚集之處稍向下傾斜,彷彿是他所離開的世界中的黃昏,又像是銀杏的世界中的陽光沉睡之處。行者穿過湖面生成的各種奇異的幾何體,認知稍有一些波動。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快要來到了。
         那是水杉。彼時如此不可思議的水杉,再次見到時行者卻感到無比的熟悉,就好像那是自誕生以來見得最多的生物一般。
        你回來了。水杉抖落一串密碼,不帶有一絲期待或是失落。
        「我回來了。我遇到了很多的世界。有漩渦覆蓋的世界,也有淹沒在液氧湖泊與氫氧火焰的世界。有一個世界最為奇怪,那裏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但是我所經歷的那個世界,充斥著奇異的光與影,所行過之處,沒有哪裏比它更加令人費解了。與其稱之為世界,不如名之為認知放映室。」
        為什麼這麽說呢?
      「因為銀杏說過,那個世界裏面空蕩蕩的,除了時空以外什麼也沒有。來者攜帶了什麼,它就體現為什麼,就像是記憶與靈魂本質的放映室。
       「那個世界的起始點就在銀杏那裏,它同我對話,像是有風遊過而波瀾不驚一樣,是邊境的湖面。」
        水杉陷入了沉默。行者能感知到來自水杉的交流,像是一種溫柔的凝視。有不知名的擾動撫動著枝葉,湧動著一種不可名狀的靈息的鏈接。
       「邊境就是從你這裏延展開的嗎?你通曉這裏的一切,知道它的拓撲結構。」
        遠方的空間中,有雲從水面上升起,生成了一些規則而精巧的幾何圖形。那是行者未曾見過的圖形,但局部的曲率和歐拉示性數卻難以置信的熟悉。
         你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邊境,它的卡-丘流形。所行過之處,我都記得。」
          是的。那圖形與此處的連線中點,就是邊境的起始點。我是這裏的燈塔,或者說守望者。你也可以理解為邊境的本身。
       「邊境的本身?」
         一個更廣義的宇宙的真相。我所見證著的,不止是邊境,還有你最初離開的那個世界,你所提及的廣義上的邊境,還有整個廣義宇宙的終極。它們是連在一起的,就像靈魂與一個世界的鏈接,開弦與膜的鏈接。它們的本質就隱藏在這真相當中,而我只不過是這真相的投射,它的闡釋者罷了。
       「如果真是這樣,我想知道這些世界——包括我最初所離開的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最初離開的世界,那是靈魂的孢子囊群。宇宙終極被創造伊始,靈魂就從靈息中誕生出來了。那是一種獨特的協奏,被安置在那樣一個小世界中進行相互作用。它們以生命為載體,固定在那個世界之內。當生命逐漸消亡時,靈魂就逐漸釋放到廣義宇宙的更大尺度當中。
       「廣義宇宙終極的倉庫嗎?」
        可以這麽說。但實際上,每一個靈魂都對應著廣義宇宙終極的一個子集——或者說,那纔是靈魂的本身——因為孢子囊群中的靈魂都是通過一種映射實現在那裏的存在。那個子集,就是屬於一個靈魂的那個世界。你所遇到的那些世界,它們在等待屬於他們的靈魂的歸來。但有一些世界只是一個空殼,他們沒有一個所屬的靈魂,只能在漫長的等候中流失能量,任自湮滅。
       「所以那些世界企圖留下行者,是為了避免自身的湮滅?」
        可惜這不過是徒勞無功。因為所有這一切都是命定的。最終留下的世界,都是大尺度中的封閉子集,互不幹擾,以自己的方式存在著。
         光的聚集之處開始下沉,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然後加速墜落,墜入湖面之下,濺起一片星星點點的亮光,在邊境的空間中彌散開去。湖面的下方開始變化,變得如白晝一般燦爛,有什麼白得透明的影子從遠處飄來,又從行者所在之處一閃而過,不留下一絲痕跡。
      「是流星嗎?」
        什麼都沒有。我佇立在此所觀測的邊境,只有它的定律與結構,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但這已經足夠絢麗了。
       「......那是認知所張成的......」行者自言自語。
        他隱約感覺到,水杉在那一瞬間向各個維度開始拓展廣延,逐漸覆蓋了整一個空間。從覆蓋之處,有什麼新生者在蓄勢待發。
      「就是這裏了。」
        水杉不語。那種靈息的鏈接感比任何時候都強烈,以至於改變了邊境局部的結構,劇烈地刺痛著行者的認知。
      「這是屬於我的世界。我會留在這裏,與我的感知一起形成一個漂游的小世界,就像1和乘法構成了一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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